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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貓》(三)
  一‧貓臉
  是要我讀啥書?你把我生作這樣,豈有像考秀才、作大官的臉?
  -- 小貓的自知之明

【兄弟】

農曆三月二十三媽祖誕辰,百年歷史的阿猴慈鳳宮【註三】總會為這位湄州來的黑臉女神舉行盛大祭典,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這天,林社特別歇市,讓小貓帶著小他一歲的弟弟林筆,和林漏太、吳萬興等陣頭伙伴一起參加演陣。在械鬥頻傳的時代,陣頭是少年們強身健體、習武練藝,隨時上陣護衛鄉里的主要訓練。林社自然也希望兩個兒子能有好表現,好在鄉里間驕傲一番。

林小貓一伙今回要出的是「什家將」,小貓就站排頭扮「什役」,持刑具負責發動陣法;林漏太、吳萬興扮「甘、謝二將」,手持戒棍。半夜三點,一團人就聚在廟庭前準備,開臉上粧。

猴師提過,這回表現關係能否入門坐交椅,大伙莫不開心興奮、躍躍欲試。只是家將陣嚴格規定,開臉不開口,這可苦了這群心性未定的少年郎。

這時猴師拎了籃雞蛋,揮手要眾人起身。沒法發問,小貓等人只能看猴師將雞蛋擺於長板凳上,相隔約莫兩尺。弄好後猴師咧嘴微笑。

「爾不是吵欲坐交椅?來啊,先予我看坐椅寮(板凳)的功夫如何?」

猴師要眾人排成一列,憑空虛坐蛋上,藉此考驗眾人的下盤功夫。自己就站一旁斜睨著,說道:「誰能坐到八點放炮,媽祖婆鑾駕起行,就會使入門練宋江。若坐不到……嘿嘿!就擱練一冬。」

一炷香過去,功力稍淺的年幼弟子捱不了,紛紛放棄,場上就只剩小貓等七八人還若無其事端坐椅上,背挺腰直,分毫不動。一個時辰過去,日出雞鳴,向來貪睡的林筆忍不住打了個呵欠,身一晃,不小心坐得一屁股蛋汁。

這也難怪,任誰腰桿挺直的坐長板凳兩小時不說不動,也會累垮吧?何況是虛坐在蛋上!

「出去!」猴師戟指命哭喪著臉的林筆去卸粧,算是出局了。他操陣練功向來嚴厲,一絲不茍。少年犯了規矩,藤條就往頭上腿上亂打,常打得全身烏青。練完功常還得巡迴各家向父母道歉,弄到夜深才能回家歇下,但不管再辛苦,猴師一看不對仍照打不誤,其中,小貓被打得尤慘。也因此,小貓的基本耐力、定力與氣力,都遠遠超過一般十來歲少年。

所謂「嚴師出高徒,猴子牽成貓」,這時小貓展現出平日苦練的成果,目光炯炯地注視前方,若說眼神能夠釘人,大概早把前面的老榕,釘出兩個大洞了。

坐滿兩個小時,只剩下四個少年還在苦撐。仔細看吳萬興雙腳直抖;林漏太牙關喀喀直響,大汗從頭頂心冒出,小溪般潺潺滴落,弄糊臉上的油彩。小貓頭頸無法轉動,看不見其他人的痛苦表情,卻可聽見身邊同伴們的呼吸,越來越粗重。小貓自個也是滿臉通紅扭成一團,自信只剩一刻鐘,熬過沒問題,但兄弟們卻熬不住了,顯然就要放棄。

小貓暗下決心:孤一個人去練宋江陣有什麼好耍?死也好、活也好;捱打也好、爽快也好,兄弟啊攏總愛作夥(要在一起),規氣大家作夥!

反正離起轎時辰已近,猴師若不睜隻眼閉隻眼放人過關,眾小孩就耍賴,看他找誰去出陣?小貓一旦打定主意耍流氓,軟硬可都不吃,一屁股用力坐到椅凳上把板面震垮,蛋汁四濺,凳上幾個少年跌成一團。其他人倒地時均暗呼:得救了!

「扮鬼扮怪!」

這小孩把戲,豈能瞞過猴師?他冷笑一聲,伸手抓來藤條「啪啪啪」每人屁股賞三條,打得眾人連聲喊痛叫饒命。

「哀啥?猶毋緊去呷早頓準備出陣?」

小貓一溜煙跑得飛快,活似慢些猴師就會反悔不讓他們出陣。猴師看著活蹦亂跳的背影,心中一陣滿足:媽祖婆保庇,這一冬,總算予阮教出一寡好囝仔。

起馬炮響起,為首的猴師持香敬拜,感謝神轎上媽祖婆一年來的照顧。廟庭上鞭炮聲霹哩啪啦大響,立定一旁觀看的民眾興奮地同聲大喝。

「進!」「進!」……「進啊!」

煙霧火星滿天瀰漫,小貓等人手持傢伙,腳踩八字步,神氣地跨步前行。緊跟在他們身後是八名大漢扛著媽祖大轎,轎後幾千信徒高舉著香枝,宛如火龍出閘般緩緩向前移動。

「媽祖婆出巡嘍!」

廟祝鍾麵線拍拍猴師肩膀,兩人相視而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慶典過後,猴師從行列中挑了功底較深的幾個少年進堂坐交椅。其中最年少的,就是今年剛滿十三的小貓。猴師按照各人的天性稟賦,各揀了一門地煞功夫入手。小貓想當然挑了操刀鬼曹正的屠戶刀法;林漏太選的是「地飛星」項充的標槍術;吳萬興是「地走星」李袞的藤牌劍。地飛地走配成雙,威力相乘加倍,兩人一練,頓時玩得不亦樂乎。

陣頭功夫若在二十歲前不成氣候,骨頭硬、體力衰,即使師父不明說,也自知沒指望更上一層樓,退團自謀生路去,像林社一樣才練到地煞起手的十有八九。要能像猴師一樣學有所成,四處傳陣,可說萬中無一,全台也只有寥寥三數人。

猴師懷著非把這幾個磨成材的想法,操演也比之前更加嚴格,也更常來阿猴傳藝,打狗如今也少去了。猴師的轉變,看得幾個先進門的師兄都暗怪他偏心。

目前團中入門最久、功夫最深就屬陳圓。陳圓能一路苦練,撐到今天,也是盼望著得到猴師的青睞,傳幾門奧妙手法,以後就能自己獨立成團,不再寄人籬下。

一想到陳圓,猴師就頭痛。陳圓資質不差,功力在眾多師兄弟中首屈一指。或是自小被雙親遺棄,作學徒看人臉色討生活,讓他頗為自卑。自卑進而產生偏執,每次和人衝突,不動手則已,出手必定傷人。

上回萬丹富戶金風梯母親作壽宴,林社命陳圓開兩口豬送金家大宅。廚房下人嫌陳圓豬毛沒掃乾淨,害他們百忙之中還得空出手來處理,忍不住嘮嘮叨叨念幾句「殺豬『檢的』手腳不俐落……」之類的閒話。豈知陳圓最聽不得這話,一氣之下,伸手抓起板刀,不吭一聲就把那下人小指頭給剁了。雖然事後林社趕去賠錢磕頭了事,但也自此不敢再讓陳圓辦這種大生意。

認真說來,陳圓也不是多壞,就是那陰鷙的性子和猴師的熱血心腸、林社的和氣開朗不太合拍。平常除練功、工作之外,很少見他主動與人搭話。林家就小貓與林筆兩個小孩,再加上小貓懂事開始,陳圓便一路伴著他長大,他也真當陳圓是自個兄長般敬愛。但陳圓可不這麼認為,小貓是頭家小孩,陳圓可從來沒忘。尤其小貓十歲入團練家將,不過幾年,已漸迎頭趕上,讓陳圓心底頗不是滋味。

「天公伯實在沒公平!」

礙於林社,陳圓雖有心與小貓一較長短卻始終不敢,內心鬱悶無處排解,一股氣只好出在小貓友伴吳萬興身上,三不五時就跑去與他「切磋」,藉機把興仔打得四處亂竄。

吳萬興一家生活的依賴,就是竹篙濫那一大片野竹林,筍期一到就挖筍賣筍;筍期一過,就幫富戶打打零工,日子倒也算還過得去。

興仔外表肥肥壯壯、一張大圓臉配上老是睜不開的細長眼,成天一副沒睡飽模樣,看似笨拙,但生性樂觀。反正最好的朋友小貓說要做啥他就去做啥,從沒其他意見。練功夫也是這般,小貓練得勤他就跟著練勤,小貓喊一聲「不練!」他也立刻撒手,就等小貓發出下一步指令,看要去賭、還是去喝,反正他鐵定奉陪到底。興仔個性被動,坐交椅初時的熱情一退,一門藤牌劍法便少有進步,老是在練懶驢打滾,翻身突刺。看他這樣,猴師也無可奈何。

吳萬興唯一的煩惱,大概就是師兄陳圓動不動要找他切磋。陳圓那一手亂披風刀法使出來,興仔根本分不清哪邊是左、哪邊是右,只能躲在藤牌後面一路挨砍,擋不住就大喊「救命!」──好在猴師或其他師兄弟聽見總會過來制止。

「糞埽(垃圾)!」「廢物!」

陳圓最討厭他討救兵,每次他一喊救命,陳圓就罵個不停,使刀背朝他背上、腿上招呼,雖然興仔肥肉不少,還是免不了被打得滿身青紫。有時林漏太在一旁看不慣,就拿起標槍藤牌,暗暗走到興仔身後助陣,聯手二打一。

林漏太的父親在小貓家的米店掌櫃。他身材高瘦,一雙眼珠老往上吊,彷彿頂頭有一個水姑娘站在那。林漏太練功比小貓更勤,但或是天資所限,一門藤牌標槍術練成後,其他的武技就沒啥進展。

然而,林漏太和吳萬興「地飛地走」一聯手,就會變成一套無懈可擊的防禦陣式──練這門功夫真要「滴水不漏」,練時猴師叫師兄弟拿水桶四面猛潑,要沒擋住衣服濕了,就得挨藤條。陳圓當然知道他倆聯手,他雖不致落敗,也佔不到便宜,自會罷手,悻悻轉身離開。

這種場合,林小貓既尷尬又興奮。他反正天生一副天塌下來也無所謂的隨意個性,最愛就是打架!一看師兄弟切磋武技就喊著要「插花」,明明不干他事,硬要參一腳。小貓打架有原則:兩邊都不幫,也兩邊都幫,打著打著,哪邊弱就幫哪邊,老是說:「相打著打得落才好耍,好耍卡趣味!」

偏偏年幼力弱,功淺識粗的一邊,就屬小貓功夫好,打架又狠勁十足,不打到精疲力盡,對手磕頭求饒,絕不罷手。小貓每回和陳圓交上手,師兄弟們馬上識趣退開。這兩人打起來活似不要命!一大一小兩團黑光,咻咻翻滾,小貓自是少贏多敗。但陳圓發覺每次交手,小貓能接上的招數越來越多,頗令陳圓心驚。長此以往,陳圓脾性變得更怪異,每次打贏,定會朝小貓身上偷打、偷踹上幾腳,聊為洩恨。

小貓每輸,還沒起身喘過氣就嚷著明天再來,陳圓自也樂得奉陪。小貓蠻纏絕不是記恨,對他來說,打架就是娛樂,不但能自娛,還能娛人,何樂而不打?

因此,猴師一不在,廟祝鍾麵線就會把廟庭上打得破的擺設、砍得出血的傢伙全收藏好,放手任孩子們胡鬥亂打,鬥個昏天黑地也不擔心。

「反正台灣人相打幾百冬,還不是一家親!」

眼不見為淨的廟祝總這樣說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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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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