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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貓》(五)
  一‧貓臉
  是要我讀啥書?你把我生作這樣,豈有像考秀才、作大官的臉?
  -- 小貓的自知之明

【鬥陣】

鄉下百步一廟,十日一祭,諸般賽會讓猴師忙得分不開身,指派陳圓領著小貓陣頭前往東港,參加王爺廟三年一次的王船祭【註四】。

一伙少年來到東港,見到全殿貼金箔的王爺廟,目瞪口呆。陳圓忙吆喝眾人往旁邊去上粧等候,以免出醜。年長的陳圓是曾聽說東港是下淡水溪下游諸鎮中最繁華的中心,商賈雲集、漁業發達。但沒想過「繁華」竟是這般模樣,連廟裡都貼金箔,純金的金箔,那東港人豈不是富上了天?

小貓等鄉下小孩自沒見過世面,住內地鄉鎮又沒見過海,當然不知討海人的甘苦。在那個時代,既鮮有不依賴風力的動力船隻,又無準確的海象預測,在險惡的台灣海峽黑水溝討生活,可說與大海搏命。人們為保海上平安,唯有尋求心靈上的依靠。而眾人的信仰中心,就是鎮上的「王爺廟」。

三年一科的祭典先得要「請水」,陣頭抬神轎到海邊敦請溫府千歲的好友王爺上岸巡視。這天,太陽如火般毒辣,鄰近十幾個陣頭,包括小貓陣在內,都聚在廟庭前等候王駕。可偏偏請水不順,幾番折騰,仍請不到今科代天巡狩的王爺。大家只得各自卸了器械,端正危坐,養精蓄銳。小貓一伙不是在地陣頭,只能遠遠地找個樹蔭坐下,遠望廟庭動靜。又渴又熱又不能妄語妄動,一群人心中不免焦躁。

在地陣頭「共善堂」五毒陣,自比小貓一夥人熟門熟路,眼眺街上屋簷最大、樓房最高的「櫻島屋」大門深鎖,想說今日迎王不開市,簷下稍憩應當無妨,於是擺定陣形坐地,各自練起靜功來。

「天氣真熱咧──」

就在此時,一個約莫二十的女子開門出來,一看,店外那麼多陣頭,笑靨逐開,問道:「有人欲飲水無?」

在場卻沒人答腔。

小伙子們不答話,一是因為開臉不開口;二來是被女子又大又圓、清澈如海洋的雙眸震攝,早看痴了──

哇勒!哪有這水(漂亮)的美人?

坐離門口稍遠的小貓他們自也不例外,一行人二十隻眼睛緊緊盯著女子,口水猛吞。

那女子手拿著白底紅字的「櫻島屋」短門簾,在門上把招牌掛了起來──大概日本人習俗不同,今日還打算營業的樣子。這女子身材苗條嬌小,紅色的和服雙袖用束衣帶縛在頸後,兩隻手臂渾圓細嫩。下擺半露著一雙穿著足袋的小腳,伴著喀啦喀啦細響的木屐,看來柔弱動人。見沒人反應,也瞧不懂他們神情,肩膀一聳,便自顧忙去了。看樣是不懂陣頭規矩。

那女子操台語,一面吆喝伙計開窗掃地,自己也拿了條乾布幫擦門面。她不是沒感覺背後幾十隻眼睛不停在腰頸上打轉,但就是不在意──如此漂亮的女人,早已習慣男人驚豔的目光。

在大太陽底下活動,不一會便忙得香汗淋漓,女子轉頭看見屋外那伙人已坐上大半天,想必口渴。存著與人方便的體貼心意,親自進屋提了壺茶水出來,直直往簷下陣中走去。

這下可糟,家將陣最忌人插陣而過,尤其是女人。一個大漢見狀,立刻跳起大罵。女子一發覺不對,馬上出聲致歉:「真歹勢……阮不是故意,阮不知有這規矩……」

大漢哪裡是生氣,實是看女子標緻,才故意與她為難。小貓一見氣不過,好抱不平的脾氣發作,也顧不得卸粧,飛奔過街,跟著插入陣中,挺胸護在女子身前,心裡也有那麼點打架解悶的意思在──少年郎玩性一起,哪管得了啥陣頭規矩?

「你嘛差不多就好,伊好意要取水予你飲,破陣就破陣,有啥關係?取香向王爺公會失禮,不就好?」被小貓這麼一頂,大漢更氣。

「好啦,這位大哥!你大人大量,看小弟面子,莫參伊計較……」小貓試用阿爸軟聲相求的嘴上招數,卻發現無效!

大漢聞言反而更怒,嗆道:「你算啥 林杯就是欲計較,若無你欲安怎?」台灣流氓向禁不得人勸,三言兩語意見不合,非得舞拳弄刀。今日若是在街頭車輛小擦撞,沒人勸還有機會和解;一有人介入,雙方都覺被勸退沒面子,必定惱羞成怒,抄大鎖、球棒互嗆。

「阿慘!」小貓一見大漢拾起掃刀,急忙揮手相勸。「毋通!毋通!毋通動刀!」

「死囝仔竟然想欲出拳打人!」大漢誤解小貓手勢,打架搶時機,不待小貓說完,「啊!」一聲大喝,掃刀就往小貓腰際斬來。

公親變事主,這會不打也不成。小貓反應機靈,大漢刀一揮,他趕忙使出八家將「照面換步」身法避開。圍觀都是練陣人,一眼就看出小貓這步玄妙精彩。

「水啦!」

有人一見怔眼,心想自己練了這麼多年,還不知道步法可以這般使。大漢也知大夥不是讚他那刀,頓時更惱,發了瘋似朝小貓亂砍,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狠勁。

衝突一起,廟庭上眾人全都看呆了。原本坐在一旁冷眼旁觀的陳圓一見大漢動刀,悄悄抽出暗藏背後的尺半尖刀,悶不吭聲朝大漢身上劃去──「亂披風」式出手,刀光亂閃,冷不防嚇了大漢一跳。

「輸人不輸陣啦!」東港陣頭一見小貓這群外地人竟敢出面嗆聲,紛紛提傢伙起身,擺「五毒童子陣」相助。此陣名為「五」毒,陣法卻有十三人,是套內五行外八卦的奇陣,多用於攻擊圍殲,被圍者若仍用五行生剋的常理去推算陣位,必遭毒手,因此稱為五毒。

小貓退步三連轉,一個扭身,眨眼已退出混戰圈子。這一下正是猴師新傳的小燕青步法。小貓舉手「羽客揮扇」,眾兄弟心領神會,立刻踏定八卦陣形。小貓心想猴師傳的八卦金鎖陣,不知有用沒用?今日正好開張,姑且拿它一試。

大夥忙著擺陣迎敵當頭,陳圓和大漢轉眼已交了七七四十九刀,陳圓氣力之猛,就連大漢手上掃刀都被砍缺,一凹一凹活像把鋸子。何曾見過這麼快的刀法?大漢心底一亂,更只有捱打份。

說時遲那時快,「噗!」一聲響,陳圓右手短刀已然插入大漢左頸邊,兩寸深,精準地截斷那條深埋在肌肉裡的頸動脈。

「這一刀總算予我練成……」陳圓微微一笑,鮮血像熱泉噴得他滿頭滿臉。在他心中,人和畜牲沒啥差別。大漢雙眼瞠愕,沒法相信這事竟發生在自己身上,一口氣提不上,偌大身體倒下。

以往打架鬧事,頂多缺胳臂斷腿,當街殺人還是頭一遭,這事被官府知道可不得了!小貓不假思索高喚:「緊走!緊走!」陳圓只能拔起兇刀朝東港溪邊跑去。只要一過溪,要尋他可就難了!

殺人事主逃逸,在地陣頭怎能善罷甘休?立時發動陣法要對付小貓一伙。小貓陣也不甘示弱,內四門春夏秋冬、外四門甘柳范謝【註五】──八卦陣擺好齊上,交叉移位,連鎖帶拿向前迎戰。正所謂邪不勝正,雖然八卦陣人少,但是正反相生,虛實相應,從對方陣上看來,就如有六十四個人影同時遞招。交手不過幾合,五毒陣就被剋制,奇偶不諧、運轉不開。捱不過半刻鐘,就聽人哀父叫母倒下。

櫻島屋外打得乒乓亂響,屋內主人豈沒聽見?屋側道場木板門「磅」一聲拉開,一名身穿和服裙褲的老人提了木刀奔出。此人身材頗高,滿頭白髮,雙眼炯炯有神。眼看一群人大呼酣戰,臉上畫得有如群魔亂舞,看不清誰是誰非。他走到女子身邊,分開雙腳擺出「八双」劍勢,冷眼瞪視前方。被嚇得臉色蒼白的女子急急朝後退開。

鬥陣中,小貓忽覺十步開外殺意大盛,不及回頭,只聽見「呀!」地一聲大喊,那老人已運劍朝最靠近他的興仔頭上劈去。眼見不及變陣應招,興仔只能使出老套,抄起藤牌,身子往後一縮──

「啪!」地一聲,藤牌從中裂開,興仔肥大的身軀被震開六步,陣形當場被破。

老人一擊得手也不罷休,間不容髮地舉劍再打。木劍在老人身側幻起兩團黑光。眾人也聽不清他嘴裡怪腔怪調地喊著什麼碗糕「閃」……總之,一刀接一刀,兩邊陣上十幾人,只小貓勉強擋下一刀──可這一擋,卻教他雙臂疼痛發麻,連退十幾步;餘人滾的滾、趴的趴,龜縮在地上痛苦哀叫。

小貓揉著痠麻雙臂,坐地暗想:不知彼功夫叫啥,價厲害!他頭一次見識日本劍技,對那如雷轟電閃的震懾威力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老人冷眼環視,確定再無人能應戰,收起木劍,驕傲地摟著女子腰肢轉身進屋。走沒兩步,不知為何那女子又回頭看了一眼,清澈的大眼在小貓那五顏六色、坑坑疤疤的「貓仔臉」上多轉了兩圈,臉上淡淡泛起兩抹紅暈。

和女子相遇的這一年,林小貓剛滿十七。家裡那個身材已略顯臃腫的阿母,成天只會手叉腰對他又打又罵;交往的友伴們已開始興看漂亮姑娘。可是他啊!卻從來弄不懂女人有啥可愛……

直到今天。


--精彩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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