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這天晚上,在海邊的星光下,在倪淑英為她的病而心憂的時候,大師兄約師姐到海灘上走一走。大家已抱決死之心,師姐就猜到大師兄想說什麼。然而,她害怕他說。

他們少年時便在一起,一個清秀文氣,一個容貌美麗,被視為金童玉女,受到師門上下的寵愛。眾師兄弟們一起玩過家家遊戲,總是他倆扮演父母,二師兄以下扮子女。隨著年歲漸長,過家家遊戲早就不玩了,但大師兄的情感似被過家家遊戲固定住了,對她一往情深。師姐卻另陷一種困境:大師兄和二師兄,她不知更喜歡哪一個。

她喜歡大師兄溫婉的性情,而厭煩他的優柔寡斷;她喜歡二師兄的多智果毅,卻又嫌他個矮、不太柔情、相貌平平。臨到最後,她也許更喜歡二師兄那種成熟男人的氣質,卻又依戀大師兄多年來對她百依百順的溫情。她也不願自己的選擇傷害其中的某個人。她就這樣身陷兩難了。

而在這種生死未卜的時候,她更不願大師兄用一些話來攪亂了心緒。所以在海灘上,每當她感覺大師兄的話要脫口而出時,便用明天行動的技術性問題岔開:兩人不得不就一些細節問題說了又說。大師兄就這樣──鼓足的勇氣連續幾次被攪散,說心裡話的信心就沒有了。他竟將安慰自己的話說出了聲,他小聲說:

「算了,只好以後再說吧!」

師姐聽了這句話,差點笑出聲。她說:

「師父英靈保佑,等我們報了大仇,就央求師叔帶我們去杭州看西湖吧?」

大師兄說:「好哇。還有蘇州──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嘛!」

「這樣一路玩回去,一定把家裡的師弟們眼欠死!」

「啊哈,那是肯定。那是肯定的。」

「對嘍。」師姐說。「我們回家時是不是該給家裡人帶點禮物,給師娘還有二師叔、四師叔他們?」

「對哇。你心真細,師妹。我都沒想到呢!」

然後兩人就買什麼東西做禮物好討論起來,就這樣扭轉開了話題。

他們這些話未免太過天真了──事後回想起來,還很傻。其實復仇後會怎樣,又會發生什麼事,完全不是他倆當時能夠想像的。從江湖經驗、從心智方面講,他們並不比倪淑英成熟多少。

 

(八) 

 

第九天,仇人真地來了,也被殺死了。結局就跟二師兄設想的一模一樣:洞天劍洞穿了仇人的心臟。

仇人的武功確實極高,毫無疑問已屬天下一流身手。他還相貌堂堂、氣質高雅、舉止瀟灑,他的一把劍從容不迫,逼得師叔和二師兄眼看就要招架不住了,但是他沒防住一個漂亮的小女孩。那女孩手提一個裝水的舊竹筒,哭喊著爹哇,別打啦!她淚流滿面,惹人憐愛。她跑近來,一剎那間讓他有些迷惘:是我在加害這個小姑娘的父親嗎?於是他停滯不動了。他的劍纏壓師叔和二師兄的兩柄劍,彷彿他的劍是一個大磁鐵,黏吸住它們,三人間的拚殺一瞬間凝固了。三人奇異地扭過眼神,盯著小女孩,在和緩地、耐心地等著她狂奔而來似的。

小女孩兩手擺動,手裡的竹筒隨著她的奔跑甩晃了起來,筒底盪落到仇人的胸膛上,速度太快了,有些讓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為什麼,他感到自己好難過,太難過了,好像那是一陣突如其來的情感挫折,異常強烈,使他的心靈不禁為之破碎。他歎了一口氣,一身用不完的勁力就從竹筒裡冒掉,冒光了,他慢慢向後倒去。他還來得及聽清小女孩喊他的姓名:

「柳雨溪,我們要你的命來了!」

仇人眨一眨眼皮,似乎還笑了一笑,然後感到自己飛了起來。在飛的過程中,他消失了,虛無又飄渺,彷彿空氣、彷彿雲霞一般了。

其實他身子沒飛,飛的是他的頭。那頭下的頸脖讓洞天劍削斷了。它像一隻扔出去的西瓜,噗通掉落地上,滾了兩滾,沒裂開,非常完整,皮面黏上不少砂子。

仇人的頸口熱血噴湧,噴到倪淑英漂亮的裙子和腿上了。她呆立不動,不避讓,有意淋血。和仇人的血混在一起,她覺得這樣就沒人能夠發現她的流血和讓她流血的怪病了。

她本來是要與柳雨溪同歸於盡的!但柳雨溪居然沒碰到她一根毫毛。

柳雨溪,正是仇人的名字,他們默念千萬遍但從未響在舌尖的名字。這似乎是一種禁忌:一旦念響仇人的名字,仇人就會煙一般消失掉。

而從此時起,他們的舌頭就一再彈響它:柳雨溪。

柳雨溪身邊有三個跟班,被大師兄、師姐、三師兄、四師兄四把毒劍罩住了。他們的武功也不差,至少不比大師兄差。如果柳雨溪不死,他們完全可與大師兄他們四人一鬥。可是柳雨溪被殺,他們刀劍(兩人使刀,一人使劍)招數就亂了,兩人當場被殺死;一人身中兩劍,狂奔到海灘上倒地身亡──毒劍的功用很是明顯。

仇人全軍覆沒,這邊只有師叔和三師兄受了點傷,都傷在胳膊上。幸虧對方兵器沒淬毒,這多少有些讓人感到不公平。他們卻不愧疚,也可能是還沒時間感覺愧疚。

柳雨溪死前大吼著說了一句話,大家都聽見了。他說:

「原來是雪玉門!好大的膽子,你們想幹嘛」

這話的口氣非常吃驚。是預料之外的震撼。二師兄心裡產生了一個巨大的疑問:為什麼要這樣說?柳雨溪,你這個死鬼,為什麼不多說兩句,說得更明白一些?

柳雨溪認錯了門派。其實雪玉門是另一個江湖門派,它與雪玉劍門一百多年前是一家。他們從內功到劍招同根同源,有所不同:雪玉門多一套雪飄仙步雪玉劍門不傳;雪玉劍門多一套冰魂劍法雪玉門不傳。另外,雪玉門女掌門雪劍大仙俞婉冰美貌冠於江湖數十年,因此雪玉門的江湖名氣比雪玉劍門大太多。甚至江湖只知雪玉門,而不知還有雪玉劍門。這兩派百多年來彼此知根知底,卻老死不相往來。

二師兄將劍插在地上,避開地上血跡,單膝跪地,捧起柳雨溪的頭。人頭臉白如魚肚,居然出奇地乾淨──所謂乾淨,是說沒沾一絲血跡,當然裹上些灰塵、砂礫和枯殘草莖在所難免。他雙目大睜,卻不是痛苦或忿怒,而是凝固了一股戲謔般的笑意。他在冷嘲熱諷,還是某類人身上最本真的一種表情:絕望的微笑?沒人說得準。

「三師叔,他為什麼那樣說?雪玉門──連我們的門派都搞錯了。」二師兄說。「他好像就沒料到我們雪玉劍門會殺他!他根本就不擔心我們會報仇──他完全沒有防範措施!這是為什麼」

「那有什麼!江湖上有人就這麼狂!」師叔說。「這只能說明他該死──他根本不把我們雪玉劍門放在眼裡!」

二師兄搖頭:「我不這麼想!」

「你怎麼想?」

「我怕!」

「你怕什麼?人都殺了,你還怕什麼」

「我怕殺錯了人!」

「你這是什麼意思?」

師叔愣住了,空氣為之一滯。跟著他臉上就湧滿了怒氣。

「你懷疑你二師叔和四師叔的話有假,嫁禍柳雨溪」

「我沒這樣說,三師叔!」

「你是指責你二、四師叔謀害了你師父」

「我沒這樣說,三師叔!」

「你說沒說都有這個意思嘛!好你個二師侄,人人都誇你聰明,原來你是這麼聰明的!你大概也懷疑我殺了你師父再引你們胡亂殺個人就算報了仇吧!」

「我哪會懷疑你,三師叔!」

「來呀,你懷疑呵!你向我報仇幾時也不晚唄!」

大師兄插到他倆之間。二師兄仍單膝跪地,懷抱頭顱,他的臉與柳雨溪的臉都仰視天穹。師叔站著,手中劍似乎變得沉重無比,他拿捏不住了,不停顫抖。

大師兄說:「你們別吵!師父在天之靈還看著哩!二弟你也是的,事都到這地步了,還說沒油鹽的話!你也不想想,如果仇人不是柳雨溪,師父怎會在師妹身上顯靈、讓她親手殺死他」

師姐、三師兄、四師兄和小師弟都慌忙點頭。

大師兄眼含熱淚,抖開一塊灰布,蒙在二師兄雙手中的人頭上,奪下它抱在懷裡,轉身就走。向海灘上走。他說:

「師父的仇剛報你們就這樣!太讓人傷心!跟緊我小師妹!快走……」

倪淑英想說──她現在比較確切地感覺到了──父親沒在她身上顯靈。她完全是依靠自己的力量和技能那樣砍殺蒼蠅,也那樣一劍殺掉了柳雨溪。她之所以能那樣,確實是父親生前手把手教了她。父親教她時並沒說那就是江湖絕技冰魂劍法;她還以為只是一種好玩的遊戲哩!可是,如今她又堅定地知道,自己絕不能說出這個。既然這是她和父親間的秘密,既然父親連師叔們都未教(無論何種原因),她就永遠也不會說了。就讓它深埋心底吧!

她扯了二師兄一把,尾隨大師兄跑向海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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