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一)  

差兩個月倪淑英就十四了。

此前四個月,她和一個師叔、一個師姐、四個師兄、一個師弟走了幾千里路,從中原的鄂北地區跑到東海之濱:世界的盡頭、太陽初升的地方。

幾千里的風霜在她的臉上沒留下疲遝痕跡。一路上,她有時身穿男裝,是一個苗條俊俏的少年;有時女裝,像一個富貴之家的漂亮小姐。選擇這兩種裝束或身份,她並無特定的偏好,一般視路上的情形而定;但也有時候,她是隨心所欲的,想換哪套衣裳就換哪套。反正無論男孩還是女孩,她都做得來。

只是她做少年時,有些文弱俊秀;而做小姐,又不免英氣勃勃。

這就像是一種孩子們的遊戲,並不為內心所持,也不改變內心所持。她還知道再過幾年,她想扮男孩也扮不成了,就像她的師姐:腰細,屁股肥圓,胸脯高聳。誰那樣,誰就只能老實本份地去做一個女人了。

倪淑英還處在性別特徵不明顯的年齡段,離女人,還差幾年。 

她們一共八個人,窩在海濱一個小漁村裡,已經七天了。她們在等一個人。簡略地說,是個仇人。她們絕不提起那人的姓名,而只說:仇人。她們是來殺死仇人的。

有消息說,仇人將從這個小漁村旁乘船下海,渡海赴普陀山朝拜觀音菩薩。

仇人會去朝拜觀音菩薩?初一聽完全是不可信的。

因為仇人在倪淑英心目中,早已十惡不赦。這種壞人怎會虔心向佛?

所以不能相信。

但消息是從一個禿頂的中年漢子那裡花銀子買來的。第一天,禿子收下兩百五十兩銀票(消息賣價的一半)後說:

「就快了,你們做好準備!他不來,我的錯,銀子包退!他來了,你們殺不了,就跟我沒關係了!」

師叔說:「那當然!我們又不是橫扯皮的人!」

禿子又說:「我過幾日再來,就有準信了。到時你們付我另一半銀子!」

師叔和幾個師兄說:

「為什麼?太性急了吧?」

「怕我們賴賬嗎?」

「你看我們是那種人嗎?」

禿子說:「莫急躁嘛各位大俠。我知道你們不會賴賬!但我怕──你們別見怪!我怕如果你們仇人沒殺,反被他殺光,那一半銀子我向誰要去?再說了,銀子落到仇人手裡,不反好死他了嘛!」

師叔和師兄們臉色鐵青,極不好看。但是順著禿子的話想,人家也很有道理。說到底,他只是一個出賣消息的人,一個生意人,一手錢一手貨是規矩。他的貨是仇人的消息,他又不負責將仇人帶來。

師叔就說:「行。我們一言為定!」

禿子與師叔拍手為誓後,穿過小漁村,走了。 

穿過小漁村,一條蜿蜒爬進丘陵的官道,遙無盡頭通向內陸深處。走在這條黃塵撲面的官道上,第五天禿子又來了。

倪淑英遠遠看見他葫蘆般的光頭。他還瘸了一條腿,一走一拐,滿頭大汗。

「差一點就與各位見不上面啦!」他說,口氣幸哉樂禍一般。

「怎呢?」師叔吃驚地說。「行蹤暴露了麼」

「想到哪兒去了!」禿子說。「我新收進一條長蟲,哪知這狗日的竟是老子的對頭蛇,毒牙還沒敲掉哩,見面就連咬了我兩口!好比那些正宗的江湖混子,下口毒啊!幸虧我祖傳幹這個的,不是賣假藥的。祖上積德,用了家傳秘藥,才沒死翹翹!」

倪淑英想起來,這禿子是個耍蛇人。在街頭道邊,圍上一圈人,禿子在圈內玩蛇像玩一截舊草繩子。蛇越毒越吸引人。禿子還治療蛇傷,賣小包的蛇藥,他靠這個混飯吃。打探並出賣消息,是禿子另一個隱蔽的江湖職業。

能將消息賣到五百兩銀子,禿子的密探生意做得不算小了。

世事艱難。據說,五百兩銀子已能買一個活人的頭了。當然,是普通人的頭。像他們這樣用能買人命的銀子買人的消息,因為這人不好惹。雇人殺他,沒有幾千上萬兩銀子,怕是沒人肯接這個活兒。

再說雇凶報仇,也有損他們的江湖名聲。所以這種危險活兒,還是自己來吧。

禿子第一次來時,身背一個扣蓋篾簍,裡面睡了幾條蛇。這次身上又新增加了一個篾簍,裡面一定睡了那條新蛇。

倪淑英指新篾簍說:

「牠差點咬死你,你還留著牠?」

「哎呀少爺!」禿子說。「牠是我的生意本錢唄!再說,買牠還花了我二兩銀子哩!」

禿子還說:「少爺養尊處優,哪知江湖混飯吃的艱難!」

碰巧每次與禿子見面,倪淑英都是男裝。倪淑英聽了養尊處優這話,眼圈一潮,微微泛紅,轉身走到村外海灘上去了。

她在海灘上流連許久,她想起禿子的話:正宗的江湖混子?還是首次聽說。好像禿子很鄙視那種人。可是,她想,你個狡猾得禿了頂的傢伙自己就是一個正宗的江湖混子嘛。不過這也很對,倪淑英漸漸能理解這個了:江湖上許多人是打骨頭裡鄙夷自己的,更多的人以自己的職業為恥。這就是人長大後的無趣。小孩子們就不了,他們一是不看不起自己,二是很難去做不愛做的事。

她估計另外兩百五十兩銀票已收進禿子的荷包裡了,就返回村內。禿子早走了。他帶走了銀子,也留下了話,說是七天後、第八天,最遲不過第九天,仇人肯定要來這裡。

「第九天那人沒來,你們就不用再等了。肯定出了其他事,他今年不會來了。你們第十天到鎮海城找我,我退銀子,這單生意就此完結。我只等你們一天。到第十一天,你們就再也找不到我了。如果他來,你們誰殺誰,我不管,連打聽都不會打聽。所以你們如果慘遭不幸,我是不會來收屍的!你們好自珍重哦!」

禿子的話太直露,簡直有包藏禍心、肆意冒犯的味道。但是這話也很堅實,因為他們與仇人本來就這樣:不是你死就該我亡。

他們一旦碰面,便沒有第三種可能性。

倪淑英的心在胸腔內咚咚跳,就像鑼錘敲打繃緊的鼓皮一般。 

(二) 

七天了。每日清晨,倪淑英都站在海灘上看日出。

太陽從海裡升起的時候,像一個燒紅的鐵燒餅,似乎把海水都燙傷了。海面像潑了血漿,東一瓢西一瓢,血色斑駁。亮處像鮮血,暗處像汙血。遠處的礁石群就像是沉浮在血海中的殘肢斷臂。

等太陽完全躍出水面,那血跡就流布天上了。倪淑英的身上披上了紅光。心在胸內,就像戰鼓在響。

等太陽變得白亮,師姐或是師弟就會喊她回村裡吃飯。

她們租住在一個老漁民家裡。老頭六十多歲,家中只有一個孫子,年紀和小師弟一般大,小倪淑英一歲,他很快就和師弟交上了朋友,但是懼怕倪淑英,不敢和她說話;說也結結巴巴。他好像本能地知道,倪淑英在這夥人中地位尊貴。

老頭家裡人少,卻有好多張床。一床是他和老婆的,一床是大兒子和兒媳孫子的,一床是二兒子的,一床是三兒子的。如今除了老頭和孫子,其他人都不在世了。

所以倪淑英他們一進漁村,村裡人就說去老頭家吧,再沒比他家更寬鬆的地兒啦。

他們對老頭沒說太多話,就是說,連謊都未撒便談妥了:借居十日,租金一兩銀子。老頭咿呀搖頭:不要銀子,要酒。大師兄只得去村外的酒作坊花八錢銀子沽得三十斤烈酒提來,老頭喜笑顏開。大師兄卻手掂多出的二錢碎銀子,猶豫起來:給他還是留下?

大師兄很多時候就是這樣:行事不果斷,患得患失,婆婆媽媽。

老頭渾身紅銅色,牙齒黢黑,是個酒鬼。有這三十斤酒,他會二十天甚至一個月不下海。他守著黑陶酒罈,沉默不語,面紅耳赤,好像剛與人怒容相爭過。

幸虧他寡言少語。因為他說起話來,聱牙難懂。與他交流,眾人不得不附加大量的動作和手勢。話多了,很累人。師姐說他說的是海國鬼語。

這不如他的孫子。這個生長在海邊的、身上黑溜溜的男孩,像一條海底小魚,靈敏活躍。沒用上三五天,他便學上了他們這群中原人的口音,除去一些字音口齒不清外,就跟他們沒太大區別了。

他真是個機靈鬼。他們就喊他小機靈。

小機靈的機靈還表現在,他比他的爺爺更清楚這夥人是幹什麼的。

他先是猜。後來,到第八天,就全明白了。因為他看見他們從一個捲得緊緊的黑布包裹裡騰出了七把裸劍,嗆嗆啷啷滾滿一床。那堆異常鋒利的劍攤在床上,室內外的蒼蠅們就嗡一聲全飛攏來,黏在劍上,彷彿一群吃大戶的災民撲進財東的家門,個個都有一股癲狂的玩命勁頭。

小機靈實在不懂蒼蠅們為何如此熱愛這堆亮鋼鐵,它們又不是腐魚爛蝦?難道舔一舔雪亮的鋼鐵就能飽肚子

「劍上有血腥。」小師弟在他耳邊小聲說。

「哦!」小機靈恍然大悟。「什麼血?」

「你說呢?難道我們像殺豬或宰羊的人嗎?再說它們又不是殺豬刀啊!」

「啊!」

小機靈尖叫了一聲,敬畏地看著師弟和室內的人,兩隻黑瘦的小手有點微微發抖。

師叔責怪地瞅了師弟一眼說:

「你們出去吧。別跑遠了,看著點。」

師弟領著小機靈到屋門口玩。他其實在望哨守門,眼睛不時望向村裡和海邊。村裡有幾個也說著鬼語的海國婆娘們,聽不懂叨嘮著什麼;海邊有幾隻小木船,空空曬在沙灘上,像翻開的貝殼。

他們玩起一種投石遊戲,在遠處地上劃一個圓圈,看誰將石子投進圈裡更多。師弟還一邊聆聽著屋內的聲音:他們各人在拿各人的劍。

七個人掂起六把劍,有一把輕而短的劍暫時沒人動,那是他的劍。它忠誠地等在那裡,等他回頭握起它,給它一點溫度,復活它噬血如命的本性。

 《血劍倪淑英》完整介紹 | 《血劍倪淑英》迴響贈書活動

《血劍倪淑英》精采試閱(二) | 《血劍倪淑英》精采試閱(三) 

《血劍倪淑英》精采試閱(四)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MINIBOOK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