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幽冥一線
第一回‧勞燕兮分飛(三)


夜,悄悄降臨,溫柔的月牙含羞爬上絲絨樣的天幕。
柳斜風斜在一張貴妃榻上,這貴妃榻有著非常優雅的式樣,一邊兒有斜斜捲起的靠背,似貴妃一樣的美女慵懶地倚在上面,會有說不出的風情,圖畫中常有這樣的畫面,一般叫「美人春睡圖」。
可是,正倚在這張貴妃榻上的不是哪個美人,而是柳斜風,雖然他的樣子也很慵懶,但這畫面實在不敢恭維,好似一堆爛泥糊在了優雅的貴妃榻上,令人不忍卒睹,而這堆爛泥手上還抓著一隻酒瓶。
曾細雨就皺著眉看著他,過半晌,終於嘆道:「令尊令堂可謂人中龍鳳,怎麼會生出你這種兒子?什麼好處傳到你身上都大打折扣。」
柳斜風笑了,笑得非常開心的樣子:「我老子娘的事要你多嘴,倒是你在那唐麗珍身上摸了什麼東西?到現在還不拿出來瞧瞧,能讓你看上眼的東西總有些來頭。」
曾細雨長嘆一口氣:「怎麼一口咬定我在她身上拿東西,你哪隻眼瞧見了?」
柳斜風指指胸口:「心眼!你走過去看唐麗珍的屍體,卻並不對著屍格所寫核對,偏偏去整她的衣襟,唐麗珍衣衫整齊,可需你多事?」
曾細雨狠瞪他一眼,罵道:「小心眼!」伸手自懷中摸出一塊雞心佩來,臉上又露出笑來:「原來唐家喜歡唐玉,只可惜全家人都瘦得只剩一把骨,卻不似唐人那般肥肥的。嘖嘖,這塊雞心佩還真是不錯,可惜玉色灰了些。」
忽然轉過頭來問:「你還不去案發現場瞧瞧?」
柳斜風搖搖頭:「妓院的前門一向是沖洗得油光水滑,有時還灑著花瓣,但這後巷卻不是人去的地方,什麼阿咋物都從後巷倒出來,長年累月積得滿是黑泥,踩大力些會拔不起腳來。」
「所以你不去?」
「我怕弄髒鞋。」
曾細雨嘆一口氣:「看來王大少是死定了!」
柳斜風懶懶地也嘆一口氣,忽然又問:「那王家少奶奶用她美麗的小指甲在牆磚上刻了什麼字?」
「一個雨字少了一點兒。」曾細雨端起茶呷一口。
柳斜風又笑:「原來你已去過那條後巷了,這會子卻來蒙我。」
曾細雨撇撇嘴:「那種你都不去的地方,我怎麼會去?是張三倌報的。」輕笑一聲接著道:「其實那不是一個雨字,那應該是雲字的一半兒。」
柳斜風也笑起來:「這王大少真不簡單,一刀就把老婆的脖子砍斷了三分之一,他老婆輕功那樣好,為什麼不跑?」
曾細雨怪問:「你怎麼知道他老婆輕功好?」
柳斜風半抬起身來「嘿嘿」笑:「她身上沾得都是黑泥,可那雙小小繡花鞋子的鞋底卻乾淨得很,別說黑泥了,一星半點兒灰塵也沒有,所以她一定輕功極好,人家踏雪無痕,她踏黑泥無痕。」
曾細雨摸摸下巴沉吟到:「我怎麼就沒注意到她腳底沒有泥?」
柳斜風冷哼一聲:「你只注意她脖子上掛的玉佩。」
曾細雨咳一聲:「所以你不要去那妓院的後巷?因為人並不是在那裡被殺的?」
柳斜風懶懶地接話:「牆上的字大概也不是王家少奶奶自己刻的。」
曾細雨沉吟:「喉管被一刀砍斷的人確實沒辦法在牆上刻字,所以王家大少爺不是兇手,這是有人要嫁禍給他。兇手知道王正雲當晚住在蓮香院,所以殺了唐麗珍後將屍首搬到蓮香院後巷,拿著她的手指在牆上刻下那半個雲字,然後將王正雲那半塊玉佩塞在唐麗珍手中。」
柳斜風「啪啪」地拍起掌來,再喝一口酒:「真長進了,講得似模似樣。」
曾細雨信心大增,心頭激動,站起來踱兩步,忽道:「那我們為什麼還不把王大少放了呢?」
柳斜風四腳張開道:「關我什麼事?人好像不是我帶回來的。」
曾細雨搖搖頭:「可是大人你的酒錢已經沒了。」
柳斜風似被針扎到屁股,「騰」地跳起來:「十萬兩這麼快用完?」
曾細雨攤攤手:「虎丘那邊滑坡,轉眼就用光了。所以這蘇州城首富的兒子說什麼都得要再關幾天,不然這兩天你柳大老爺就得渴死。」
柳斜風搖搖手中的酒瓶,湊過嘴去,小心地輕啜一口,無限滿足地嘆氣:「對對對!至少得再關他五六七八天。」
「為什麼呢?」
「娶了老婆就不該再上妓院。」
「這話什麼人說的?」
「女人都這樣說!」
「是嗎?」
「沒錯!連浣花館的小楚兒都常常這樣說。」
曾細雨點頭:「雖然女人說的話通常聽不得,但這句總還是對的。」心中卻在盤算,「好不容易等著這麼個由頭,還管他王正雲是不是殺人兇手,沒把這蘇州首富扒掉三層皮,可不好意思善罷干休。」
柳斜風忽然傷感地望著窗外,喃喃道:「楚兒好久沒來看我了。」
曾細雨自鼻子中哼出聲來:「浣花館的姑娘鼻子忒靈,尤其是你那小楚兒。所以,你最好快快賺錢,憑楚兒的本事,十里外就能聞到銀子味兒。」
柳斜風搖著頭努力自貴妃榻上爬起來,心中似有萬般不甘。


第二回‧花月兮無期(一)


一道黑影輕輕地落在影園的屋頂上。影園的特色就是到處都是水,碧綠的湖水,除了堂屋的那幾間屋子,其他幾乎都是建在水上。水邊用太湖石堆疊出層層假山來,數道曲曲折折的迴廊環繞其間,湖面上倒映出山影、樹影、屋影、花影、人影,到了晚上還有月影、燈影,所以叫「影園」。
影園由王長天的祖父建起,那時他們家還不算富有,所以那時的影園還很小,只有小小幾間屋子,小小一個池子,到了王長天手中時,連年擴建起來,轉眼間就成了蘇州城的名園,而王家也就成了蘇州城的首富。
據說王長天在漠北學藝時,往來西域做了幾筆大生意,返回蘇州時拉了幾十箱的金銀珠寶,只可惜西域載回的珍寶一早售磬,蘇州百姓無緣一睹,大為遺憾。
那黑影落到屋頂上立刻緩緩分開,變成兩條黑影。
左面的黑影揉揉腰,低聲抱怨:「不要總是提我的腰帶,你瞧,都快斷了。」
右面的黑影拉開面上黑巾罵道:「是你自己要跟著來,當我願意提著你?重得像頭豬。」月光下看得分明,赫然就是知府大人柳斜風。
柳斜風探頭四下張望一回,低聲道:「我說師爺,你都打探清楚了?」
左面黑影「嘿嘿」笑,黑巾之上一雙眼晶亮無匹,果然正是師爺曾細雨。
曾細雨自懷中摸出一塊方巾攤在屋瓦上,就著月光指點,何處是正屋,何處是王正雲處所,左拐是廚房,右手是酒窖……一處處標得清清楚楚。
柳斜風揉揉下巴,怪問:「這麼短時間,就探得如此清楚了?」
曾細雨收起那塊方巾,輕聲笑道:「您上回說王長天的來路有問題,學生也覺著西域經商的段子似乎有點破綻,這張圖我可花了三個月時間,其實還不夠仔細,他家既然犯了案,不跟來瞧瞧,可太浪費機會。」
柳斜風一挑眉:「原來你趁火打劫來啦。」指一指前方,「我去王正雲屋裡,你自個兒玩兒吧!」話音未落,人已翻飛而去,便似夜風中的一片落葉。
曾細雨長嘆一聲,將微皺的衣襬拉平,自頸後摸出摺扇來搖兩下,抬頭望著天上那一彎斜月深吸一口氣,手指在扇柄上輕扣,扇內中一根烏絲筆直射出,扣在前方屋簷上,再按扇柄機括,烏絲疾速收緊,帶動曾細雨身子馭風而行。
夜色依然明媚,但已不再平靜。

一點微光自緊閉的瑣窗上悄悄浮出,搖曳著幽幽的哀怨。
柳斜風將耳朵輕輕貼上窗紗,瞇起雙眼,留神傾聽,忽然,草蟲鳴唱中夾著「錚」 的一聲輕響。柳斜風一挑眉,掩唇偷笑,掠到庭中太湖石後,向著房門,緩緩一掌拍出,隨即身子一轉,掠到屋側,倒掛在屋簷下,緊緊盯著房內那一點微光。
那掌風起勢頗緩,卻勁力極足,捲著地上的塵沙向門上撞去,便如平地刮起的一陣大風。
房門「吱呀」一聲打開,屋內那一點微光立刻熄滅在角落。
柳斜風已彈開窗戶,無聲無息滑入,身子橫滾,人已潛入床下。
房門在風中搖得兩搖,又回復靜止。
一條人影自屋角的屏風後現出身來,輕輕呼出一口氣,緩步過去,將門再度掩好。
那一點微光又再亮起。
柳斜風在床下翻個身,攤開四肢平躺在地上,一雙眼饒有興味地向外打量。
那人的打扮幾乎同他一樣,黑色的夜行衣,黑巾蒙面,只不過背上背著一口破舊的大刀,刀把上繫著一塊墨黑的綢巾。
柳斜風盯著他的腳步,心中頓時微感吃驚,那人雙足隨意踏出,步履非輕,卻纖塵不漾,功夫不顯,若有若無。他閉起一目,腦內兜轉,這人身形精壯,不似老人,但若無幾十年的苦功,也難達這等火候,將腦內人物一一數過,偏又遍尋無著,心內疑竇更增。
他心中琢磨,眼睛卻不放鬆,只見那人將屋內各物細細翻揀,瞧過之後再放回原處,卻又時不時停下手中動作,呆呆發愣。露在黑巾外的眉眼緊緊皺在一起。終於廢然長嘆,似乎一無所獲,又似有些不捨,又在屋內徘徊半晌,方才吹熄手中火折,悄悄離去。
柳斜風雙手在地上輕推,身子平滑出床底,躺在地上呆想半刻,將黑衣人所有動作回想再三,心下星光一點,身軀遊動,移到窗下黃花梨的妝台邊,伸手將上面的一隻籐籃取了下來。
這是一隻普通的針線籃,上面蓋著一塊紅色的方巾。籃子裡放著普通的物件,籃子已被翻揀過一次,又原樣放回原處,似乎並沒有值得注意的東西。
柳斜風的嘴角現出濃濃笑意,他輕輕揭開那塊紅色方巾,輕輕從籃子裡拎起一雙鞋來,一雙男子的鞋,一雙做了一半兒的男子的鞋,黑布的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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