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幽冥一線

第一回‧勞燕兮分飛(一)

蘇州知府柳斜風,保持無所事事時的一貫姿態──昏睡,雖然外面的鼓被敲得「咚咚」山響,但習慣了的聲音傳入耳內,早已失去它的刺激性。
上的那張大椅其實坐著並不舒服,這種大椅純是為了威風,擺在那裡,椅子同人全是樣子,官兒樣子。除非你把兩隻腳也縮到椅子上去,或者你真的身長八尺,不然,是靠不到椅背的;如果你努力的靠到椅背,保證你的腰會特別酸。
坐這種椅子有個講究,坐在椅子上,兩手要扶住膝,背要挺直,全身唯一的支點放在臀部,目不斜視,不怒自威,正好和襯頭頂那塊匾上四個字「明鏡高懸」。不管內裡和不和襯,面子上總是要的。
柳斜風這位知府大人卻是向來不要面子的,人人知道蘇州知府柳大人是最實際的,只認錢,並不認面子,當然包括他自己的面子。所以他整個人斜斜地靠在椅子上,當然這樣子他的腳絕對無法安安穩穩地放在地上,他的腳架在桌子上,不,不能說桌子,因為知府衙門公堂正中擺的不會是桌子,那叫案,紫檀木的大案。
公堂上紫檀木的大案當然不是拿來放腳的,但柳斜風向來管不了那麼多,其他人也管不了那麼多,大家來到公堂之上自然不是為了管知府老爺的腳放在什麼地方。知府衙門的大堂是打官司的。
而且通常打到知府衙門的官司都不會太小,雞毛蒜皮的小事最好莫要麻煩柳大老爺的。這並不是因為知府大老爺公務煩忙,也不是因為大家體恤知府大人,而是因為實在是──太貴了。即便是三歲的孩子也知道,對著了位只認錢的大老爺打官司,怎麼可能不貴呢?
蘇州知府衙門破案的效率在全國各府衙若稱第二,便無人敢稱第一,自柳大人上任後,這裡從來沒有破不了的案子,但是,代價不菲。
打個比方:城東的李老爺兩年前丟了一頭牛,知府衙門的捕快半個時辰就在李麻子那間小破屋的後院找了回來。
可惜的是,那頭牛李老爺並沒能領回去,而是被柳大人斜著眼一瞪,就成了一頭「瘋牛」。這頭「瘋」了的雄壯耕牛被拉到西市在屠戶丘快手那裡,換到了兩片新鮮的黃牛肉,那李麻子還因為控制瘋牛有功,同他那七十多歲的老母分了兩條大大的後腿,至於其他的肉,大約是給柳大人下酒了。
更讓人意外的是,丘快手這位二把刀的獸醫居然很快就治好了「瘋牛」,拉到市集上又很快的賣了個好價錢。
花了五十兩銀子非但沒有整死李麻子,還白丟了一頭牛的李老爺,卻冤得欲哭無淚,真是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這位柳大人雖然很不像樣,卻有位非常像樣的爹,大儒柳至言。人人都知道,在渭南主持書院的柳大儒兩樣最多,一是書,一是學生,數萬卷的書,遍佈天下的學生。
據說,柳斜風應試時的主考陳尚書,就是柳至言的學生。又據說那柳斜風在試場整整睡了三天,卷子上一個字也沒寫,陳尚書雖然不敢把他取成頭名狀元,但放在三榜最後一名這種不打眼的位置,還是有能力做到的。
而把進士最後一名派到蘇州這個魚米之鄉來做知府,其中又有哪些貓膩(按:不可告人的黑幕)?那就不用再贅言了,凡長腦子的,都想得出。所以,即便蘇州府的這位「昏」官惹出再大的麻煩,上上下下都會有許多人義不容辭的挺身而出,替他鏟平,充分展示什麼叫做官官相護。
李老爺雖然很冤,可他那顆心總算是玲瓏剔透的,還不至於做些不長眼的事,既沒膽子與柳大人堅強的後盾抗爭,也強不過曾師爺口中那條三寸不爛之舌。便是打爛牙齒和血吞,那也是要吞的。
張狂與堅忍的個性總是具備在同一個人身上,尤其是有錢人。

柳大人還在睡,仰在公堂的大椅上睡,而且看上去睡得非常舒服。似乎正在做著什麼樣怪異的猗夢,歪起的一邊嘴角帶著一種痛苦的笑意。
衙役們依舊照足規矩壓低聲喝起堂威,柔和的「威武」聲中,驚堂木輕輕拍響。
驚堂木自然不是柳大人在睡夢中拍的,柳大人或許會在睡夢中做許多古怪的事,卻絕不會在睡夢中辦公。他的兩隻手只願意摸在美人身上。一塊爛木頭,他才不屑拍!
驚堂木是曾師爺拍的,曾師爺當然不例外的也是邵興師爺,同邵興府的女兒紅同樣醇的邵興師爺。女兒紅可以醇得讓人自口舌到腸胃一起放鬆,曾細雨更勝一籌,人如其名,醇得便如仲春時節的微微細雨,令人全身每個毛孔都感覺舒泰。
曾師爺做每件事都很細緻,就連拍一下驚堂木,那分寸都拿捏得恰到好處。「啪」的一聲,就如木炭在火盆中爆開,輕脆悅耳,絕不會驚擾到睡夢中的柳大人。
按照一般的程式,此時曾師爺應揚聲問:「何人擊鼓?」
可是今天狀況似乎有些不大一樣,尚未等曾師爺開口,一名男子已直撲進來,顧不得撕扯得稀爛的衣衫及腫得半天高的嘴唇,忍著痛大嚷:「王家同唐家打起來了,快請老爺去瞧瞧。」
蘇州知府衙門的辦事效率是驚人的,但今天效率又特別的高些,高得不能不讓人感慨,搶著看熱鬧當真是所有人的天性,尤其是在蘇州這個繁華得人人都能吃飽的地方。
一轉眼的工夫,捕頭李鐵已帶著四名捕快奔了出去,曾細雨一彈指,仍在昏睡的柳大人就被抬入了停在門口的大轎。
行到路上,面上仍帶著一貫微笑的曾細雨才低聲詢問:「袁里正,別急,慢慢說。」還不忘囑咐一句:「瞧你這嘴腫的,等會兒別忘了上點兒藥。」
那袁里正苦著臉,一口氣道:「王家的媳婦唐麗珍今兒早給人發現死在蓮香院的後巷裡。」歪著嘴,用手在脖子上比一下,「很深的一刀!那唐老爺一口咬定女兒是姑爺王正雲殺的,帶著傢伙上王家理論去了。您是知道的,王長天王老爺那『鬼刀王』的名聲可是響徹江南道的,一口刀可不是吹的,等閒誰敢惹他?但唐麗珍她爹唐百成是唐門嫡傳弟子,光是唐門的名兒聽著都讓人怕,這打起來怎麼得了?」
曾細雨心頭吃驚,面上卻不動聲色,拍拍袁里正肩頭:「不急!不急!屍首呢?」
袁里正手指前方:「唐家人抬走了,八成是擱去王家門口。」
曾細雨深吸一口氣:「王正雲呢?」
袁里正鼓著腮幫罵道:「那小子忒不是東西,事發時還睡在蓮香院紅袖的床上,唐家的人得信找去,連鞋都不及穿就跳上房頂逃了。」
曾細雨腹中冷哼一聲,心道:「這可有好戲看了。」
忽然一道急促而沙啞的聲音自轎中傳出:「快!快!跑快些,鬼刀王同唐門弟子打架,那一定好看得緊,要是沒讓老爺我看到好戲,打斷你們的腿!」
曾細雨不由笑出聲來,輕聲喝道:「還不快跑」
四個轎夫立刻如被鋼錐刺到屁股的驢子,腳不沾地,飛奔起來,兩旁閃過的蔥綠的樹影幾乎連成一線,不一會兒奔出閶門,來到閒春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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