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夕陽映照著北大武山,在峭壁上灑落一片金黃,這阿猴的母親似穿了金色流蘇,在晚霞中翩翩起舞。

比武隔日,小貓斜倚在竹床上,看著窗外美麗的山色,養傷。他生性嗜武,老打架,受傷有如家常便飯,皮肉疼痛毫不在乎,此時心思全在推敲黃飛鴻比武時的話語──沒想到師父傳的鄉下武術竟是源遠流長,單一招抓奶手法就有如此古老『浪漫』的傳說──浪子戲花魁是吧?以後得多多鑽研才行。他所師承的流民心法是先民在惡劣的環境下所創,有如沙漠中的仙人掌必須在短暫的雨季中以最高效率吸飽生存所需的資源,見著啥就能學啥,還能有所精進。

邊回味邊偷師,小貓已將黃飛鴻使過的厲害招術全寫進腦海裡囉!他右手為無影腳所斷,上了木板固定,用布巾斜吊胸前,動彈不得;左手卻仍能使半招『仙猿托桃』,頻往身旁妻子阿容胸前招呼。

啪!阿容將手中的狗皮膏藥往小貓掌心一甩,輕斥道:「還來,就把這隻手也抝斷!看你如何蠻皮?」

小貓照舊嘻皮笑臉。「嘿嘿!你抝啊。手若抝斷,我猶有嘴,我吃肉圓的功夫也足厲害,一嘴兩粒!」說著,直嘟著嘴湊將過去。

一旁的欽仔早看慣他們倆夫妻搞肉麻,視若無睹。「肖貓,你臆,今日誰得冠軍?」

「恁爸才不管誰冠軍,彩金拿到手最實在。你很無聊咧,你又不參加,與人湊啥熱鬧?」小貓應道。

「唉呦,總是想知道誰比貓大仔厲害嘛!」欽仔弄不出玄虛,只好道出謎底:「──是趙通天老爺的孝生趙堅!」

小貓抓耳撓腮,才想起哪個是『趙堅』,原來是趙通天老爺的獨子,心下頗不不以為然。「啊不是說有功名者不准參加?那趙堅不是去唐山學劍,求功名?何時回來的,我怎不知。」

「誰知?!昨日你打贏無賞,所以今天廟口看熱鬧的多,無啥人要參加。眼看就過中晝,趙老爺只好叫趙堅出來站台……一出來就展劍法,咻咻咻,真好看!」

趙堅也是小貓同年,幼時一起練陣頭功夫。及長,趙老爺就送他到大陸學正宗峨嵋劍法,學成捐了個武舉,小貓等已有好幾年不見了。

「好看?好看有啥用?要比好看叫我水某(漂亮老婆)去跳舞,保證比他好看!哼,打武功要講實用……」小貓左爪又伸出一半,看到阿容瞪眼,隨又縮將回去。

「是啊!我看起來是像女人跳舞搖尻川(屁股)──」欽仔起身,撮指作劍,依勢比劃了幾下。「誰知,那個黃飛鴻看了一直喊好,還吟詩,講是若古早劍仙……」

小貓鼻孔噴氣,「吟啥詩?」

「啥咪『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落落長,我只記得兩句。」好好神劍,欽仔使起來卻似天蓬舞釘耙。

阿容看也不看,腦中浮現趙堅少年時俊秀的身影,配上想像中的神妙招術,果然雷光閃電砰砰叫、翻江倒海劍氣豪。她閉目神往,插話道:「喔──詩很美咧,一定真厲害。」

小貓沒唸書,自不曉得這詩真是誇女俠使劍厲害──當年公孫大娘舞劍,逼出杜甫滿肚詩意──只是硬抝:「哼!有多厲害我是不知──不過,若女人說漂亮,一定無啥小路用!(一定沒用)」

阿容給了他一個白眼,小貓吐吐舌。

這好比美女過街,兩兄弟瞧得目不轉睛,阿容必會拋來一句「沒氣質」;而阿容說漂亮的,偏偏都是奶子垂到肚臍眼的黃臉婆──不愧是小貓,真個有見地,欽仔猛點頭,向來不管小貓講啥他都點頭。「後來,台下就有幾人抗議,跳上台去尬──結果,擋不了程咬金三下斧頭鏘,全被趙堅殺得流血流滴……黃飛鴻等半晌沒人上台,大概以為咱阿猴沒能人,嘴皮講著要『與人為善』就把寶劍送給趙仔……撤擂台,散攤!

賭攤上最常來這套把戲,旁邊贏錢吆喝的,全是莊家自己人,小貓行走江湖見多了,冷笑道:「嘿嘿!這就是『奧步』啦,飯桶。出錢的最大,功夫好的搖擺(囂張)──好業人都是這樣,規矩隨便他講。咱窮赤人鼻子摸咧,要甘願。反正咱照規矩比賽,輸,沒要緊,下次再來,大家呵咾(稱讚);他沒照規矩比賽,贏,沒見笑(丟臉),大家幹譙(恥罵),敢有卡好?」

聞言,阿容往小貓斷臂捏了一下。「勿通黑白講啦!你無代無誌(沒事)又得罪人作啥?黃飛鴻也是好意啊……」

才說到此,屋外似有人叫門:「有人在否?」

阿容忙起身應門,「有,連鞭來!」

小貓家窮,這土角厝是用黏土蘆泥砌的牆,兩扇破舊木門裡,客廳連廚房,前神主後爐灶,左一櫃右一桌;牆上掛著鍋鏟簑衣,牆邊擱著掃帚畚箕,別無長物。進門左首是夫妻倆房間,照舊也是一面土牆,連門板也無,一幅粗青布門簾隔個內外而已。阿容從房內起身,掀簾跨兩步就到大門,也算方便。

此時她迎進門來的,卻是阿猴首富趙通天趙老爺。他手上提著茶葉罐,欽仔代小貓接過手來,一掂,沉甸甸七斤重。阿容忙拉過全屋唯一夠大的椅寮請趙老爺坐,他一那肥大的身軀一壓,椅寮登時吱吱作響。

未說話,趙老爺從懷中掏出一個捲軸,一展開,墨色淋漓五個大字──

「男──兒──要──自──摸」

小貓朗誦出聲,這幾個字昨天他在擂台上見過,問了人才知,是黃飛鴻親題的麻將座右銘──打牌別胡小,要拼就拼大,自摸最好的意思。

「哈!哈!哈!」趙老爺一聽狂笑,晃得椅寮都快散了。他當然不知除了「一二三四五,風花發萬中」以外,小貓實在不識得幾個字的。

「男……男兒當自強」趙老爺好不容易止住笑,雙下巴仍忍不住顫動。「黃飛鴻師父到哪裡都寫這幅字,你沒聽過是否?是這樣啦,黃師父說他昨日在擂台上說話不算話,對不住你,因此今日離開前,特別寫這幅字跟你會失禮。歹勢(不好意思)啦!他叫你一定要參加義勇軍,為國家出力。」

趙老爺講啥小貓倒沒聽進去,心裡只想著原來又認錯字。他不怪自己不識字,卻在腦海裡搜索著昨天是問到哪個蠢人,改天再見,非痛扁一頓不可……明明尷尬卻故作沉著,手一捲一推,把字卷塞回給趙老爺。「免啦!恁爸相打只是為獎金。寫那些字學問太深,我也看不懂,趙老爺拿回去自己掛最好。不如一百圓賞金直接給我比較實在。」

「那……我就不客氣了──」天下第一高手的墨寶實是難得,趙老爺接了卷軸一臉欣喜,手指著茶葉罐。「來,那就是一百兩銀,給你的賞金。」

何時變得這麼慷慨?這與平常聽說性吝的趙老爺不一樣,小貓狐疑。「昨日不予我,今日又拿來。恐怕這不是黑旗軍的彩金吧?無功不受祿,趙老爺,你若有事要我小貓辦,既有拿錢來就直接講,甭繞來繞去,很煩!」

「那我就直接說了──黃師父講說這回招軍不太滿意,要頭日冠軍的陳魚與今日冠軍的趙堅分頭繼續招,自己鍛鍊。一個月後,兩人再輸贏一次,選出阿猴義軍的大統領。」趙老爺也不再客套,直問道:「趙堅與你從小一起練陣,你知他輕重。你看,敢打得贏那個陳魚?」

小貓見過陳魚用刈戈,卻沒見過趙堅用劍。若憑兒時印象推斷,陳魚勝算高些;若憑黃飛鴻評語推斷,趙堅勝算高些。到底誰強,委實難說。小貓乾脆應道:「鬼才知!大概半斤八兩。」

「若陳魚發生意外,手斷腳斷呢?」趙通天拍拍茶葉罐,表情嚴肅起來。「我要趙堅穩贏!」

趙老爺看了三天擂台,忖度若趙堅不親自出手。這阿猴方圓百里,論拳腳只有小貓或能贏得陳魚。因此,他言外之意是要小貓製造一些「意外」,迫陳魚無法與趙堅爭那大統領。

小貓瞇著眼,顯然頗有意。只要有錢賺,叫他吃屎喝尿他都敢。

「莫使!」阿容一看不成,拍桌插話:「小貓,這錢咱莫使收。」她玉臂一擋,把茶葉罐推回給趙老爺,「小貓,咱家是窮,不過,咱窮得要有志氣,這款垃圾錢咱甭賺。」

小貓回嘴:「查甫人講代誌,查某人莫插嘴!(男人說事,女人閉嘴)」

見氣氛不對,欽仔想索性腳底抹油,「您尪仔某冤家(夫妻吵架),不關我事,我先走了──」他逕自掀門簾走了,現學現賣撂下一句:「那種『奧步』我聽不下去……」

天色漸晚,土屋內的空氣似被黑暗吸乾,令人喘不過氣。小貓與阿容夫妻對瞪,視線有如劍戟相交,劈劈啪啪閃出火光。趙老爺則是在一旁似頗有興味地看著──對富人來說,拿錢出來擺弄窮人,讓窮人內心掙扎、天人交戰,最好打得頭破血流、反目成仇,是比鬥雞鬥蟋蟀有趣得多了──他還故作姿態說道:「一百兩銀喔,你要不要?快決定。若不要,我才能去找別人。」

一文錢能逼死英雄漢,何況是阿容?一想到米缸沒米,已啃了幾天番薯;小貓又負傷,買膏藥也要錢……她索性轉頭望向窗外的大武山,來個眼不見為淨。

「嘿~~」小貓吐口大氣,大方提過茶罐。「趙老爺,多謝了,我辦事你放心。是說我手骨不方便,可能要緩幾日,請你多包涵。」

「等你消息!」

花錢辦事就有這好處,銀貨兩訖免應酬──趙老爺隨即起身,頭也不回地去了。

◇內文試閱

肉圓的滋味(一)

肉圓的滋味(二)

肉圓的滋味(三至四)

書籍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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