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閒夢遠，南國正芳春】
南唐開寶三年仲春二月十八，金陵城內東風楊柳，正是大好的春日時光。位在中衢天府巷內的諸葛府今日朱門大開、張燈結綵，只見府內的大天井中黑壓壓地擠滿了人，正中放著一張擂台，擂台後一張綠綢鐵木小貴妃椅上卻是空空如也。此時人聲嘈雜，聚在府中的客人們似乎大都等得不耐煩，漸漸騷動了起來。
「這諸葛小姐好大的架子，廣發各路請帖，約好十八日正午比武招親，算算未時也快過了，卻連個鬼影子也沒看見，實在把天下豪傑忒也瞧小了。」只見人群中一個穿青布道士服的長臉男子正對同伴發著牢騷。
「憑她諸葛家的財力、權力和武功，不值得您老等上這個把時辰嗎？」長臉男子的左首一位公子哥兒聞言似笑非笑地說道。
那道士笑道：「公子別取笑我了，你看看我這種人才，諸葛家的姑爺這個位子，我是想都不敢想，只是未免委屈了我師弟……。」說著手朝自己右邊揚了一揚，只見他右手邊一位青年長身玉立，約莫二十五、六歲，也做道士打扮，他腰間繫著一把古劍，眉目甚是清朗，神情之中微微透露出一股傲氣。
這位青年道士雙眼似閉未閉，似乎對周遭漠不關心，連身邊的師兄向旁人提到了他，他也不做任何反應。此時天色過午，日頭甚烈，他額上卻連一滴汗珠也未見，顯然內功已有一定火候。
那位公子哥兒瞧了一眼他腰上的古劍，慢慢走到兩人身邊，接著拱手向那青年道士打了個揖，說道：「這位想必是點蒼派清天觀江逢缺江觀主之子，江湖上人稱『一劍定江山』江流石江少俠了，久仰久仰。」
江流石耳聽他一語道出自己的來歷與外號，且措辭甚是有禮，便張開雙目瞧了瞧那位公子，只見他容貌俊美非常，腰間繫著一把玉簫，玉色晶瑩剔透，吹口處有著數點紅斑，殷紅如血，的是珍品。江流石一瞧之下只瞧得呆了，心中想著天底下怎會有如此俊美的男子，手舉到一半，卻連回禮也忘了。
那公子哥兒也不甚在意，只是繼續說道：「在下金陵赤壁莊周瑕，請多指教。」那長臉男子聞言大吃一驚，連忙拱手作揖道：「原來是大名鼎鼎的赤壁莊少莊主，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好個『美周郎』周瑕！」
周瑕聞言笑道：「承蒙江湖朋友謬讚，周某實不敢當。」
那長臉男子又道：「在下點蒼派賈十三。」
周瑕點頭道：「點蒼五俠賈太歲賈十三，家父常跟我提起賈大哥您的名頭。」
賈十三聞言心下頗為得意，鼎鼎大名的赤壁莊莊主竟然也曾將他放在心上，實在讓他喜不自勝。須知赤壁莊和諸葛府是當時南唐首都金陵城中最大的兩個武林世家，兩家不論武功財力，皆是武林頂尖，除此之外，兩家都和南唐皇室有著相當的關係。然而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兩家表面上雖是交好的武林同道，旁人皆揣測其私底下必有許多明爭暗鬥。
此時一個作書僮打扮的少年自人群中擠了出來，目光四處尋索，他一看到周瑕，便連忙說道：「唉，少爺，原來你在這兒，我找你找了老半天了……。」
周瑕笑道：「怎麼？怕把我搞丟了不成？」
書僮也笑著回答道：「怕是怕，不過怕的不是搞丟少爺，怕的是……」
「我看怕的是我娘的板子罷。」周瑕道。
「正是！」說完主僕相對一笑。
接著周瑕拖著書僮的手，向江流石師兄弟兩人介紹道：「這位是我的書僮周濟。還不快向兩位爺問安？」周濟便走向前去行禮。江流石見到這位書僮濃眉大眼，下盤甚是穩健，似乎也有些功夫底子，便道：「貴莊果然名不虛傳，人才濟濟，連個下人也深藏不露，想來今日比武是勢在必得了。」說完別有深意地看了周瑕一眼。
周瑕聽了連忙搖手說道：「不不不，在下今日前來諸葛府只是想圖個熱鬧，並未對諸葛家小姐有任何非分之想，而且──」
「而且？」江流石見周瑕沉吟，趕忙問道。
「不不，沒什麼……」周瑕搖了搖頭，正欲說話，此時周濟便插嘴道：「我家公子是想看看，那個冷冰冰的女諸葛到底會有什麼樣子的新郎官。」
「貧嘴！」周瑕皺了皺眉罵道：「再亂說話小心我罰你今晚不准吃飯。」周濟聞言吐了吐舌，摸著頭便退到周瑕身後。
江流石見到周瑕無意與他競爭，心下一寬，也就不再說話。此時內廳忽有一名身著綠色綢緞的女婢推門而出，只見她蓮步輕移、身段嬌美，一雙大眼便似寒星一般。她慢慢走到放在天井的擂台上，堂中幾百隻眼睛皆望著這名美婢，只見她欠了欠身，接著清清喉嚨朗聲道：「小婢向諸位英雄請安，並代小姐向諸位賠個不是。」
眾人雖然在烈日下空等了個把時辰，此時見到這個彬彬有禮的大眼美婢，卻也不好意思太過為難，因此雖有寥寥的抱怨聲，卻也並不太響。
那位婢女頓了頓，繼續說道：「我家小姐今早應國后之約進宮陪她老人家下棋去了，原以為正午會歸府，但剛剛小姐差人來通報道，今日國后興頭正濃，強留小姐多下了兩盤，小姐也不好意思拒絕，因此才讓諸位英雄在此空等這許多時辰，小姐相當過意不去，命我提出庫存的糯米糍好好招待各位，以向各位賠個不是。」說罷兩隻玉手一拍，便有許多家丁搬了一簍簍的荔枝出來，此時天氣甚為炎熱，群豪在烈日下站了許久，大多口乾舌燥，一些性子較急的豪客未等簍子放下，便已搶上前去拿荔枝。
此時美婢臉露淺笑，又接著大聲說道：「諸位英雄別著急，小姐還有一命，希望各位用這糯米糍時，千萬別讓荔枝汁水沾上了手腳衣物，否則便請自行離開，若不從命，後果請各位自行擔負。」群豪聞言皆盡愕然，須知這江南荔枝汁水特多，若要赤手剝開而不沾，實是接近不可能之事，因而眾人聞言，動作皆慢了下來，幾個人望著整簍的荔枝發呆，有人拿起幾顆把玩了起來，但更多的人是站在原地瞪著婢女，對此大惑不解。
此時一名虯髯大漢大聲對著美婢喝道：「小姑娘，大夥兒都口乾得很，這樣難道是叫我們連皮帶子囫圇吞棗不成？你們諸葛家的規矩還真奇怪，你倒是說說看，為什麼吃這荔枝不准沾上荔枝汁水？」
美婢仍是帶著笑意，看了看這位大漢道：「先生也是來諸葛家求親的嗎？」
大漢道：「是又如何？說好了是比武招親，只要武功高強，技冠全場，這諸葛家的姑爺誰都做得來，現下可好，搞得跟吃荔枝招親一樣，哼！」
美婢端詳了大漢一會兒道：「你們這群人，沒有五百也有三百，一個一個上台打，三天三夜也打不完，所以小姐出了一道難題，為的就是先行打發像先生這種人才，否則真打將下來，諸葛府吃也給你們吃垮了，還招什麼親？」
大漢被她一陣搶白，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也答不上什麼話來，此時人群中一個白淨面皮、書生模樣的男子便大聲問道：「請問小姐，誠如你所言，這裡少說也有百來人，等等吃完荔枝難道你要一個個檢查衣物不成？又或是有人偏生不吃荔枝怎麼辦？」眾人一聽，大都點頭稱是。
美婢笑道：「先生不必擔心，諸葛府自有辦法。」接著便向眾人作了個四方揖道：「小婢再說一次，請各位英雄至少吃一顆荔枝，切記不可沾上汁水，否則便請自行離開，小婢尚有要事在身，請各位英雄見諒。」說罷便轉身進到房裡。餘下群豪望著一簍簍的荔枝苦惱。
賈十三見狀便道：「這諸葛小姐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膏藥，我可弄不明白了，師弟，依你看該如何是好？」
江流石道：「那也沒什麼好苦惱，不過就是吃幾顆荔枝罷了，還能有什麼把戲？」
周瑕笑道：「江兄說的沒錯，常言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姑且就依著她諸葛家的規矩來，先吃些荔枝解解渴再說。」接著轉頭對周濟道：「小濟子，去挑幾顆荔枝來給江爺和賈爺嚐嚐，記著，挑些皮粗稱手的才甜。」周濟應了一聲，便擠向前去挑荔枝了。
周瑕又轉頭對江賈二人道：「我們金陵二三月間所產荔枝叫做糯米糍，肉厚汁多，滋味特佳，尤其是諸葛府別院的品種，入口更是猶如瓊漿玉液，請兩位一定要嚐嚐。」賈十三只是苦笑不語，心中想著：一般荔枝汁水已多，更何況是她諸葛家的特殊品種，要如何才能不沾上果汁而食之呢？
正想著之時，周濟已連枝帶果提著兩串荔枝回到眾人身邊，只見周瑕率先擰起了一顆荔枝，道：「小子獻醜了！」右手拇指輕輕一彈，把一顆荔枝彈到空中，接著在面前順勢以食指接住，口中吐出一口真氣，那顆荔枝便如彈珠般滴溜溜地在他食指上轉了起來，周瑕口中真氣不絕，那荔枝越轉越快，接著他食指一頂，指上暗運內力，只見荔枝又凌空彈起，到半空中時，果皮竟隨著旋轉之勢自行裂蛻，露出了晶瑩剔透的果肉。周瑕輕輕銜住荔枝，張口便連肉帶子吃了下去，果然身上未沾染一丁點汁水，便吃下了整顆荔枝。
賈十三見狀大聲喝采道：「周少爺好俊的功夫！」
周濟見到主子小露一手，臉上不禁露出得意之情，但見到江流石一聲不吭，面無表情，似乎並不把周瑕的功夫放在眼裡，心中也有些不大痛快。
須知周瑕這一手實是不易，首先要靠口中真氣讓荔枝停在指尖上旋轉而不落，便需有相當的內功底子，加上周瑕在第二次彈上荔枝時，手上暗運的巧勁要剛巧能使荔枝外皮稍微裂開，並利用荔枝在空中快速旋轉的餘力自行甩脫果皮，其中指力的拿捏，少一分果皮便蛻不開，多一分則會讓荔枝汁水齊濺，端的是困難非常。
此時江流石也擰起一顆荔枝，仔細端詳了一下，便拔出腰間佩帶的古劍。
劍甫出鞘，眾人便覺寒氣撲面，只見那劍的劍身厚重，劍中血槽生滿綠苔，並刻著一長串篆文，周瑕瞇著眼看了看劍身，隨即讚道：「好劍！好劍！古今注載：『吳大皇帝有寶劍六。一曰白虹，二曰紫電，三曰辟邪，四曰流星，五曰青冥，六曰百里。』這孫家六劍之一的青冥劍，今日可讓周某開了眼界。」
江流石但笑不語，垂手持劍，左手將荔枝由劍鋒滾了下去，當荔枝滾到劍尖時，江流石右手輕挑，荔枝便彈上空中，接著外殼左右一分，一顆晶瑩透白的荔枝便跳到了江流石口中。
江流石右手一送，只聽得劍發清嘯，古劍回入了劍鞘之中，在一旁的周濟隨即鼓掌道：「好啊！古人殺雞用牛刀，今日江公子殺荔枝用寶劍。」
江流石和賈十三聞言瞪了周濟一眼，只見周瑕連忙說道：「小濟子無禮，人家江公子豈是徒仗寶劍之利？江公子右手早運了浮力在劍上，否則十個荔枝都被切成兩半了，又怎會只切開外皮而不傷果肉呢？」接著又向江流石說道：「請兩位恕罪則個，我家下人見識淺薄，不識好歹，請江公子大人不記小人過。」
江流石搖了搖頭朗聲笑道：「那也沒什麼，江某怎麼會跟這小娃兒一般見識？」周濟聞言心中卻老大不快，只覺得這姓江的怎地如此驕傲，看來也不比自己大上多少歲，竟然一開口便叫自己小娃兒，但是礙於主人的面子，也不好再開口說些什麼。
江流石眼見周濟神色，隨即笑道：「怎麼？你也想吃顆荔枝嗎？」
周濟回道：「吃便吃，難得諸葛府大方招待，為什麼不吃？」說罷便取了一顆荔枝，眾人正準備看他如何吃這顆荔枝時，周濟一口氣便把整顆荔枝連皮帶子送到嘴裡咯吱咯吱地大嚼了起來；那荔枝皮極為粗糙苦澀，刺得周濟口內疼痛難當，周濟仗著一口氣，硬是連皮帶子把荔枝吞了下去，直吃得眼淚盈眶，涕泗欲流。接著他舉起袖子抹了抹臉，呸地一聲把荔枝子吐了出來道：「好吃，好吃，諸葛別院的糯米糍果然名不虛傳。」
眾人見狀皆盡愕然，周瑕皺眉道：「焚琴煮鶴，不識風雅。哪有人像你這樣品嚐荔枝的？」
賈十三卻笑道：「周公子，令僕卻也未沾汁水便食了一顆荔枝，難道他也想來爭諸葛家姑爺這個位子？」
周瑕道：「賈兄說笑了，我周家今日只是來湊熱鬧而已，周某已不會去爭這位子，更何況小僕呢？只是諸葛家設下這難題為難大家，周家說什麼也得爭口氣，以免被武林同道看輕了。」
賈十三便道：「不過這難題也當真古怪，在場人數眾多，諸葛府又沒有派人監視，到底要怎麼查出誰有吃荔枝，誰沾到了果汁呢？」
周瑕道：「我也不太清楚，且稍等看看諸葛府有什麼皮裡陽秋罷。」
賈十三道：「那我且不吃這荔枝，到時再來看看諸葛家要怎麼整治我。」
周瑕但笑不語。只見剛剛院子裡有許多人不管那美婢的警告，早已剝起荔枝大吃了起來，也有不少人像賈十三一般索性不吃，但最多的仍是端著荔枝思考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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