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幽冥一線
第一回‧勞燕兮分飛(二)

王家的影園占據閒春巷的半邊,是蘇州城第二大園,只比拙政園小一些。巷口這時已擠得水洩不通,但是開道的大鑼一敲,人們也知道要讓出一條道來,因為兩家打架雖然熱鬧,但若加上柳大老爺那一定更有看頭。
巷口雖然是滿滿聳動的人頭,但巷內卻沒有半個閒雜人等。
殺氣自巷子深處激蕩出來,初春時節,雖然仍帶著些許寒意,但這裡迴旋的風卻夾著刺骨的痛,就連柔媚的陽光都被擋在了層層新芽的外面。石板路上細微的塵沙緩緩滾動,發出一種輕微的呻吟聲。
沒有人講話,只有刀與劍閃爍著藍瑩瑩的光。
捕頭李鐵抱著雙臂冷冷地站著,對於身邊劍拔弩張的兩家人視若無睹,只是冷冷地盯著仵作驗屍。
大轎輕輕的落在地上,轎簾打起,柳斜風兩肘支膝,雙手托腮,注目片刻,見兩家人只是相互怒視,卻是誰也不敢草率動手,心下無聊,一拍膝蓋,皺眉道:「這唱的是哪齣戲啊?我鑼鼓點兒都敲半天了,你們什麼時候開練?」
王長天身形高大,手中一口五六十斤的鬼頭刀橫在當胸,就似鐵塔般一動不動地定定直立,眼珠也是一動不動,對於這位柳大人的話充耳不聞。
唐百成的眉毛卻已輕輕挑起,手中泛著藍光的劍微微一擺,還劍入鞘,轉過頭來向著柳斜風抱拳:「大人既然來了,還請為在下主持公道。」言語雖然平和,卻說得咬牙切齒,目中的怒火竭力壓抑,仍是撐得目眥欲裂。
王長天冷「哼」一聲,鋼刀當胸,護住身後衣衫不整的兒子,厲聲道:「大人主持公道可以,但若冤枉小兒,老子這口刀可不答應。」
王正雲個子猶比乃父高出半頭,這時卻勾背縮肩,赤著一雙大腳,蒼白了面孔,躲在王長天身後微微發抖。
柳斜風吸吸鼻子,伸長脖子向停在邊上的屍首望一望。
仵作立刻直起腰來,輕輕走到轎旁,雙手呈上屍格。
柳斜風掃得一眼,似是並無心細看,轉手將屍格遞給站在轎旁的曾細雨,撇撇嘴抬頭道:「要公道也不用急在這會兒,好歹也是武林中人,有架不打,淨在這兒絮叨」打個哈欠,口中半陰不陽:「還真不怕丟了祖宗的臉?」
唐百成目中怒火噴射,再不搭話,身子倒拔而起,空中一個側轉,劍已離鞘,匹練般向王長天當胸刺出。
王長天暴喝一聲,鬼頭刀不避反迎,刀鋒過處,將唐百成的長劍震得歪過一旁,正是「鬼刀十八斬之劈風斬」。
鬼刀十八斬!王長天的成名刀法。當年他遠赴漠北學藝,同鬼頭蕭淒學得鬼刀十斬,回家後細加琢磨,自創八招,合成這鬼刀十八斬,在這江南道,博了個鬼刀王的名頭。
唐百成雙臂功力雖不及王長天,但唐門嫡傳弟子豈可小覷?手下經驗十分老到,右腕輕轉,劍鋒順勢斜削,身子一滑,自王長天腋下穿過,狹長的劍身蛇信般向王長天小腹刺去。
王長天的鬼刀十八斬本是漠北一派的功夫,剛猛固然有餘,但靈巧度著實不夠。偏偏唐門的招數最是陰狠毒辣,再加上劍鋒淬有劇毒,更是如虎添翼。
唐百成瘦小的身子滑似游魚,在王長天身周左穿右出,長劍專在王長天小腹攻擊,口中兀自喃喃咒罵,舌鋒之狠毒比之劍鋒不遑多讓。
王長天眼中瞧著陰藍的劍光,耳內聽著唐百成左一句「龜兒子」,右一句「斷子絕孫」,再加上王家十八代的祖先,直氣得火冒三丈,再不管唐百成耍什麼花巧,只使開鬼刀十八斬,一刀刀向唐百成猛劈過去。
這一發狠,果然陰風陣陣,唐百成立刻感到氣促,咬緊牙關力挺,口中那些惡毒言語也就說不出來。但他心中倒也並不緊張,知府大人面前,諒王長天還沒膽子真的殺了他。心中放鬆,手上長劍更是得心應手,仍是在王長天周身不住轉悠。
王長天雖然一把刀使得如開天劈地一般,但心中確有顧忌,倒不是因為知府的名頭,官府再如何強霸,為了王正雲這棵王家獨苗,大不了遠走天涯。
但這位柳斜風卻非同一般官員,因為他不止有一個不同一般的爹,還有一個不同一般的娘,睡美人于夢。于夢十六歲時就已聲名遠播,因為她的姐姐于知做了華山掌門,是華山派數百年來第一位女掌門。
于夢最喜歡的不是行走江湖,而是睡覺,她的看家本領就叫做「厭厭春睡手」,她很少醒著,許多事都在夢中做,包括殺人。于夢實在太愛睡覺了,出道剛剛兩年,一不小心睡到了大儒柳至言的床上,於是第二天就迷迷糊糊的成了柳夫人。
沒有人有膽子吵睡美人睡覺,只有她那寶貝兒子柳斜風,做娘的自然捨不得責罵兒子,但造成寶貝兒子吵她睡覺的原凶卻絕不會放過。她的方式一向簡單,就是睡到華山派大殿的正中,直到家姐于知帶同華山弟子將那原凶捉來,她才肯回到自家床上去睡。
現在替柳斜風抬轎子的霸橋四地龍,就是不小心打了柳斜風的驢子,結果自己變成了四頭健驢。
整整三十年,江湖上都公認睡美人是最難纏的人物,雖然她只是在睡覺。
王長天的鬼刀十八斬靠的就是一股如雷氣勢,這會子心中有所顧忌,不能盡情放開手腳,氣勢根本外強中乾,看似占了上風,實則處處受制。眼見唐百成長劍越來越順手,劍尖直點到面前,心頭暗想:唐百成雖然也不敢當著知府大人面前殺了他,但他劍上淬毒,就算劃開一點兒皮肉,也必然原氣大傷。
鬥得半刻,王長天終於心中發狠,手上鋼刀立刻快捷數倍,逼得唐百成連連後退,連攻數招後,一刀橫砍過去,鋼刀距唐百成脖子僅有三寸。
王長天忽然醒覺,心頭大叫不好,腕上力道急收,但已來不及,驀地小腿一麻,身子不由向下矮得幾分,刀鋒便也向下偏了幾寸,堪堪避開了要害,整整齊齊在唐百成的胸前劃開一道傷口,好在傷口不深,不過淺淺的一痕。

柳斜風在轎中直起腰來,輕輕拍掌,笑道:「好刀法!這一刀應是第『十六斬斷魂斬』第三式『幽冥一線』吧?本官可有看錯?」手指輕彈。
垂手立在旁邊的仵作立刻上前,扒開唐百成胸口的衣衫細看一回,直起身來道:「是!就是這一刀!同死者唐麗珍頸部刀傷一模一樣,確是王家家傳刀法幽冥一線。」
柳斜風吹個口哨:「你也算是老江湖了,怎麼還這麼血氣方剛?真經不起逗,說兩句就拼上老命了。那!有多少家底都能給你洩光了。一個字,笨!」
王長天頓時呆若木雞,手中的鋼刀落地,汗如雨下,喃喃念道「不會的,不會的,不會是雲兒殺的……」忽然轉過頭去,一把扯過王正雲,厲聲道:「說!人不是你殺的!說啊!」手臂青筋浮突,抓著王正雲的衣襟不住搖動。
王正雲面無人色,張著一雙驚恐的大眼,只是「啊啊」連聲,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捕頭李鐵面無表情地踏步過來,右手在王長天臂上一拂,左手已提開王正雲,直拖到柳斜風轎前,在他腿彎踢了一腳,王正雲「咚」地跪倒在地。
曾細雨展開手中屍格,斷斷續續地輕聲念道:「全身衣飾整齊,一刀弊命……傷口在頸中,長三寸六分,喉管切斷,全身無其他傷痕……」邊念邊行到屍首旁彎身瞧一瞧,伸手將唐麗珍胸前衣襟拉平,停得一下,又看著屍格皺皺眉:「右手指甲有紅色粉末?死亡時間應是昨夜三更左右。」抬頭再問仵作:「沒有其他了?」仵作搖頭。
捕快張三倌捧上一個托盤道:「死者手中握著半塊玉佩。」
曾細雨伸手取起,是半塊和闐白玉,玉質細潤,似乎是一個人形,一角有些些黑色。他眼睛一亮,脫口道:「好漂亮的唐飛天,可惜殘了。」將那佩舉到王正雲面前輕聲問:「認得嗎?」
王正雲「吶吶」連聲,一雙眼現出恐懼之色,張開嘴尚未發出聲音,站在他身後的唐百成已搶著道:「是王正雲的東西,這是他們訂婚時,咱家送的禮,那一角的黑色水銀沁是假不了的。」說著飛起一足踢在王正雲後腰,罵道:「果然是你這畜生。」說著又要上前撕打。
兩名捕快急忙上前將他攔住。
王正雲這時才叫出聲來:「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昨兒晚我一直都同紅袖在一起,我一直都同她在一起啊!大人,冤枉!」
唐百成一聽怒火更炙,指著他痛罵:「你這龜兒子,我女兒哪裡對不起你,結婚還不到兩年你就成天泡在妓院裡,你!你!你……」眼中狠惡之色閃過,手腕一翻已扣住一把毒針。
一少年男子飛撲上前,攔腰將他抱住,叫道:「爹,您別衝動,這兒柳大人自會還姐姐一個公道,可犯不著給王家把柄。」
唐百成深吸一口氣,一雙眼利刃般看向柳斜風。
柳斜風伸伸腰,揉揉後頸,懶懶地問:「還有半塊呢?」
張三倌提過一個包,躬身道:「在紅袖的屋子裡,還繫在王正雲腰帶上。」
柳斜風雙眼連眨,向著李鐵問:「李捕頭,紅袖呢?」
李鐵仍是雙臂抱在胸前,木然不動,卻有兩名捕快自後面人群中拉出一名女子,架到柳斜風轎前跪下。
那女子正是蓮香院的紅牌姑娘紅袖,本來花樣的女子,被這麼一折騰,哪裡還有人樣?只見紅袖內裡是粉紅的小肚兜,外面卻罩了件男子長衫,歪歪斜斜的裹著,鬢髮散亂,面上殘妝,東一搭西一搭糊成一團。
柳斜風眼中卻立刻充滿笑意,面上浮出一種憐惜之色,柔聲道:「嚇著了吧?沒事,別怕,唉!看這樣子昨晚一定沒睡好吧?」
紅袖面上微微一紅,垂首道:「妾身昨晚睡得挺好。」眼波向旁邊的王正雲一橫,嬌聲再道:「昨晚咱們二更就睡了,妾身累極了,一直睡到天亮才被吵醒,連夢都沒做一個。」微微側頭,眼尾媚光柔柔閃動。
柳斜風輕輕笑了,擺一擺手,轎簾落下,四名轎夫四隻大手在轎桿上一推,那轎子原地打轉,已倒過頭,鑼聲響起,眨眼工夫已出了巷口。
曾細雨輕輕嘆氣,望著王正雲不住搖頭。
王長天的眼淚終於滑出眼眶,怔怔地愣在當場,眼看著兩名捕快架著茫然失措的王正雲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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